2020年上半年是一个大型历史现场,突如其来的病毒把人们“囚禁”在一个个狭小的活动空间,面对揪心的确诊数字和网路传出的求助呼喊,无数的民间个体和组织站了出来。他们大多数人并没有“组织”,他们似乎也不需要一个传统意义上的组织,他们就像凯文·凯利在《失控》一书中所描述的蜂群,一群蜜蜂虽然从个体而言没有超人的大脑,但通过自主选择的集体协作,却能快速高效地完成集体行动。清华大学公共管理学院副教授贾西津将之称为一种“非组织的组织化”现象。本文将这些原本没有“组织”,却在疫情中迅速组织化的网络社群称为“自组织网络”。如微博博主发起的“姐妹战疫安心行动”、武汉市民自发组织的“接送医护人员车队”、程序员搭建的数据平台“Wuhan2020开源社区”,还有数以百计的明星后援团所发动的“粉丝公益”等,他们就像是网络空间里起舞的蜂群,看似无序,却创造出许多专业组织都没法企及的效率与速度。我们并不想夸大自组织网络的作用,在以支援武汉为名的网络社群里,也出现了高仿的骗钱群,出现了不明真相的群众对突然冒出来的“超级节点”的质疑,部分自组织因工作量过大,核心人员缺乏睡眠,在后期也出现运营效率下降的现象。但无论如何,自组织网络在危机时刻体现出来的效能与活力,比很多人员齐整的大机构更为出色,是我们的社会在这场战“疫”里最大的收获之一,值得好好复盘。中国传媒大学新闻学院副教授詹新惠指出,目前我们还不能准确评估自组织发挥出多大的力量,但是,自组织的灵活、高效、协作成为战“疫”不可忽视的一支力量。它以互联网的思维和方式下沉到网民中,让普通人抱团取暖,相互慰藉,让平凡人放大价值,共享智慧,它也在唤醒每一个人的公民意识。我们认为,这是一股适应了信息时代生存法则的“新势力”。正如杰里米·海曼斯和亨利·蒂姆斯在《新势力》一书中所指出的,“新势力像电流一样运行。它来自大众,兼具开放、参与性和同伴驱动的特点。就像水和电一样,当它汹涌澎湃时,力量更大。新势力的目标不是积聚势力,而是让其流通。”2月6日,今年24岁的上海女孩梁钰在微博甩出一连串问题:前线医护人员的卫生巾和安心裤还够吗?有没有捐考拉裤的靠谱渠道和方法?次日,梁钰就在微博上打出了#姐妹战疫安心行动#的话题,呼吁网友关注一线女性医护生理期问题。据悉,2月7日至9日夜里,梁钰和朋友共牵头定点捐赠超过71万元的物资、超过11万条安心裤,送往武汉、黄冈、孝感的20家医院。有医护人员发来私信说:“终于不用血和尿都混在一起,穿着带血的防护服到处走了!”因工作量巨大,梁珏在2月10日开始招募搭建志愿者团队,应者云集。截至3月23日,志愿者团队一共91人,其中有87名女性,35名95后,她们来自五湖四海,大多不清楚对方的姓名,更多时候热情地互相喊一声姐妹。有意思的是,虽是一个临时成立的民间志愿者团队,但“姐妹战疫团”里HR、法务、财务等分工一应俱全,还细分为募捐组、物资组、物流组、对接组、信息组、宣传组等。梁钰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:“招人的时候会比较看重(专业性),相当于是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”。但即便如此,巨大的工作量还是让梁钰等骨干超负荷运作,据说,最多的一天,她们给多达17家医院发货。“当时的一些官方基金会一两个礼拜才能送一家医院。现在听起来你可能会觉得夸张,但在当时的特殊情况就是这样的。”2月11日晚,梁钰的团队与灵山基金会合作发起线上筹款项目“姐妹战疫安心行动”,在新浪微公益和为爱联合劝募两个平台上线。截止3月22日,#姐妹战疫安心行动#累计捐赠60余万条安心裤、30余万条一次性内裤、逾16万片卫生巾,给200多家医院和医疗队寄送物资,覆盖人群超过8万人。▲医护人员收到经期卫生用品(微博@梁钰stacey)
值得关注的是,随着线上话题的发酵,#姐妹战疫安心行动#引发社会关注并带动了更多专业机构的行动。2月14日,中国妇女发展基金会宣布紧急募集款项,向一线女性医务人员支援安心裤、卫生巾等女性用品;多地妇联也发起了关爱一线女性医务工作者的公益行动。不是大机构引领自组织,而是自组织引领大机构,这是《失控》里的蜂群逻辑一次具象化展现,也是信息时代一个标志性的现象。女生们在微博上玩得风生水起,程序猿们也在用自己的方式助力灾区。疫情里,在硅谷工作的武汉人吴雪决定支援自己的家乡,他选择的方式是搭建协作传递资源的桥梁。为此,吴雪加入了Wuhan2020 开源社区,并在后来担任这一开源社区理事。“Wuhan2020”由同济大学和华东师范大学x-lab实验室于1月25日发起,旨在统一收集本次疫情中相关事务处理方的信息,并利用开源和分布式协作优势实时更新并通报。Wuhan2020意在解决一个重大的信息难题:其时,武汉及周边各县均爆出物资紧缺的情况,但信息变动快,统筹难度大,亟需一个高效的数字平台,让各供需方进行自助对接, Wuhan2020在某种程度上回应了这一难题。在发起数周内,Wuhan2020就吸引了来自不同国家的3000多名志愿者,逐渐形成了一个颇有规模的社区——“Wuhan2020开源社区”,社区成员包括程序员、产品经理、设计师、项目经理、数据分析师、翻译、媒体工作者等,他们通过建立信息系统、数据分析预测等为抵抗新型冠状病毒做出贡献。在短短数月里,“Wuhan2020开源社区”一度孵化出“新型冠状病毒防疫信息收集平台”、“2020援助武汉”、“Wuhan2020开源社区官网”、“黑客松”等十多个开源项目。在吴雪看来,wuhan2020不仅是连接信息孤岛的数字基础设施,更是一个创造共享价值的平台。开源社区官网主要搭建者之一、知名电商互联网公司架构师王欣说:“开源的世界里没有英雄,每个人喜欢开源的公益性、参与感、成就感,这里没有老师,也更不是什么从天而降的英雄,只是平凡人在危难关头往前跨了一步。”自组织网络不仅涌现在线上,也发生在被疫情封锁的线下,武汉的志愿者爱心车队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。1月23日凌晨,武汉封城,从当日上午起全市公交、地铁等公共交通设施全部停摆。这可苦了仍须每天到医院上班的医护人员,很多人家里上班地点远,家里也没有私家车,通勤极为不便。23日下午,有人在网上发出“医疗支援自驾车队招募倡议书”,倡议书发出仅两天,志愿者车队从几人增加至几千人,高峰时达6000余人。车队中大多是各行各业的企业主,以80后、90后是主力,也有不少70后。由于人数太多,车队又根据区域划分成汉口、武昌、汉阳、光谷等多个微信群。医护人员可以把出行用车需求发到群里,车主们自行接单。值得注意的是,武汉的志愿者爱心车队并非只有一家,就更加没有一个传统意义上的“调配中心”,愿意接送的司机与需要被接送的医护人员,依靠微信群自行匹配,自由组合。老赵是武汉一家设计公司的负责人,大年三十日,他在微信里发了一个朋友圈:“我住江岸区后湖附近,附近医院有需要的朋友可以顺路接送”。当天晚上,老赵跑了3趟车,接送了3位护士回家。随着有更多的医护人员约车,老赵通过朋友圈再次呼吁志愿者加入。不到10个小时,他们就完成了召集司机、服务医护,形成覆盖汉口、武昌、汉阳三镇的多个网络群,入群的医护司机人数近千人。他们还给自己的车队起了个名字,叫“武汉不怂”。
但是,志愿车队接送一线医护人员,也冒着很大的感染风险。有车队在运作数日之后,就有“两个车主出现发热现象,一个车主被感染”的消息传出。志愿车队是危急时刻民间的应急自救之途,随着当地政府与网约车企业等加大运力,志愿车队逐渐退出舞台。把“粉丝公益”列入自组织网络中讨论,我们一度有些犹豫,前面列举了几种行动,其组织方式均是“阅后即焚”,即任务达成之后临时组织自行解散,是典型的“非组织化的组织行为”,但“粉丝公益”略为特殊,明星后援团是长期存在的,疫情结束后也将延续下去。但我们还是把“粉丝公益”列进来了,原因有二:一、明星后援团本就是一个松散的志愿者社群,即便是管理层也很少有全职;二、参与公益并非明星后援团常规活动,突如其来的疫情激发了他们的公益行为,他们展现出自组织网络的许多特征。朱一龙公益应援个站是此次疫情中最早行动的粉丝团之一。早在武汉封城前三天,1月21日,朱一龙公益应援个站就联合共青团旗下的“能量中国”、湖北省慈善总会等发起“居沙成塔,健康湖北特别行动”。筹款链接发出后,20多分钟就筹集到17万余元。
反应迅速,组织性强,这是粉丝们在常年应援活动中训练出来的组织能力。仅在武汉封城当晚,就有多名偶像艺人的粉丝团体先后宣布筹集到的物资信息,总共30余万只口罩寄往武汉。粉丝公益有着很多优势:粉丝团人数众多,追随同一个偶像,彼此信任,且内部分工明确,具有强大的协同能力和丰富的线上协作经验。同时,饭圈素有公开透明的行事规则,尤其是涉及钱的问题,往往要算得明明白白,完了还得向粉丝交代清楚。以蔡徐坤的粉丝团为例,捐赠活动结束后,蔡徐坤应援站“国王街”立即公布了详细的转账记录、发货图,还有盖有医院公章的接收函,甚至连厂商的医疗器械生产许可证复印件都有公示。一位参与者对粉丝团的公益活动有着很大的信任度:“因为在意爱豆(偶像)的形象,一定不会私吞,别家也都在盯着,如果出现问题会被全饭圈吐槽。”▲蔡徐坤粉丝团组织捐赠,寄往湖北( 微博@国王街82号| 梦旅人)
在某种程度上,饭圈文化是一种以“耻”为基础的文化,粉丝、粉丝团都很重视自己行为的公众评价。偶像,或粉丝团要是遭到众人的奚落、嫌弃,大部分成员会感觉到羞耻,这种羞耻感会产生非常强的约束力。当确信每个成员都接受这样的文化,陌生人之间也会产生很强的信任。据不完全统计,仅“能量中国”官方发布的粉丝联合会就涉及相关艺人多达300余人。根据公开数据显示,截至2月6日,粉丝组织的捐助金额已超过880万元。在自组织网络中,“超级节点”总是承受着特别大的压力。比如梁钰,她就是“姐妹战疫安心行动”的超级节点,志愿者们以她为中心聚集起来。一方面,她会受到陌生网友的信任质疑,另一方面,因任务量太大,来得太快,她这个超级节点会忙得没有时间睡觉。梁钰就曾透露,2月7日到11日4天里,她只睡了11小时。30岁的阿布是姐妹战疫行动志愿团队中为数不多的男性,高密度的工作状态下,他感觉四天像是过了一个月。他们说:“我们的工作是做不完的,大家每天都到非常晚,这样下去不行。”2月13日晚,团队谈到轮班计划,并决定再次扩充志愿者队伍。“考虑到未来持久性的问题,希望很多人复工以后能以半兼职的状态让团队运转起来。”人力有时尽,超级节点的精力极限,就是一个自组织网络的天花板。信任是另一个关键问题。在此次战疫里,货源是否可信、需求端是否靠谱(莆田系医院领红会口罩一度引发群嘲),超级节点是否有公信力,都会让参与其中的志愿者、捐赠人存疑。在上述案例中,主事者各以特殊的方式解决了信任的问题,但他们的解决方式大多不可复制,比如粉丝公益中那种以偶像为纽带的信任,在其它自组织网络里是没法学习的。多数自组织网络通过两种方式自证清白:一、花费大量精力在“确认”这个看起来简单的动作上面,因为自组织建立的是一种“弱连接”, 有时候不得不浪费的大量时间、精力;二、事无巨细的进行信息公示。Wuhan2020开源社区理事吴雪就说过,在捐赠物资的过程中,有80%的时间是用来收集和验证信息的真伪。“我问wuhan2020的几位发起人,你们的信息采集和验证流程是怎么样的,然后把自己之前的经验教训发过去讨论,希望让别的志愿者少走弯路。”也许日后区块链的广泛应用能缓解这一问题,但在许多真实的场景里,恐怕最终成交还是得政府或其他可靠的第三方出面调度,因为许多自组织网络难以建立可信交易的条件。有公信力的公益机构也许可以部分担当这个角色,如果一切顺利的话,有活力的自组织网络与专业公益机构的联合会构筑一幅很美的画面,比如梁钰的姐妹团就联合灵山基金会发起公募,这在某种程度上是一条越过信任危机的捷径。业界已经在关注这一趋势,7月14~15日,中国互联网公益峰会在线上举办,“拥抱数字公益浪潮”是其中一个重要议题,来自政商社的专家学者将讨论数字公益的前景和应用。未来更多的自组织网络或许能够借助信息技术,在面对庞杂的信息和物资时,进行高效的信息共享和行动协同。还有一个有意思的议题是,如果不加限制,自组织网络持续发展下去会怎样?有两种可能:一、任务完成,自组织自动解散,就像武汉的志愿者车队那样;二,寻找到新的任务,自组织网络继续进化,逐渐变成一个像政府那样试图解决所有问题的庞大组织(Facebook?),这又会产生两种可能性:一、基于人的生理局限与简单的网络线性讨论,无法突破天花板;二、基于技术平台和某种非线性超级协作模式,进化出一个新物种。
在信息时代里,新公益将走向何方?推荐大家关注7月14日~15日在线上举办的2020中国互联网公益峰会,留意业界最新动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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